云疆犹记女娲生 文/柏颜

2022-07-14 22:30:32

文/柏颜  图/网络

云疆犹记

女娲生

文/柏颜


  山间暴雨如注,洞中水汽氤氲。长明灯顶不住这湿气,越来越暗,奄奄有将灭之态。

  

  “什么人闯我洞府……”声音从溶洞深处传来,吓得小男孩浑身一颤,小手本能地按住藏在胸口的刀,谨慎地探向溶洞深处。

  

  洞中太暗,只见一双清冷水眸缓缓睁开。整个人懒懒地斜躺在贵妃榻上,洁白的颈项上挂着层层叠叠的珠链,一路旖旎到腰间。再往下延伸则是一片看不真切的晦暗。

  

  她抬眼打量眼前的小孩子,装束并无特别。触及到他那一泓清亮的目光时,一股强烈的抽痛感从胸口猛袭而来。

  

  “你没事吧?”

  

  过了很久她才从心脉的阵痛中缓过神来,本能地想掩饰什么,可是已经来不及了。

  

  小男孩怔怔地盯着她的下半身,眼神除了丝丝惊恐,更多的是不可思议。雨势越来越大。灯火明灭,光影斑驳,映照在她那张美丽而苍白的面容以及轻微颤动的蛇尾上,凄迷而诡异。

  

  “害怕吗?”

  

  这些年来陪伴她的除了时时发作的心痛之外,就是像小男孩一样误闯进来又落荒而逃的无知村民,才让她感觉到自己还活着。

  

  小男孩摇摇头,不仅没有逃,还好奇地伸手摸了摸她的尾巴,若有所思地说:“姐姐,我好像见过你。”

  

  她嗤的一声笑了,怎么可能见过,这小男孩看起来约莫八九岁,而她已经记不清自己多少岁了。这山间的岁月又寂寞又凄冷,要不是为了所谓的使命,她也许早就解脱了。

  

  “姐姐,你笑起来真好看。我真的在梦里见过。”

  

  她诧异地摸摸自己的脸,几乎要忘了自己上一次笑是什么时候。

  

  那是多久以前的事了,她反复抚摩着蛇尾,目光凝在摇摇欲坠的灯花上,陷入久久的沉思——


01

  那个时候,她还没有这一条又长又粗的蛇尾,而是和其他少女一样,拥有修长洁白的双腿。

  

  她是沐夜宫的二宫主,也是唯一能够自由出入沐夜宫禁地的人。

  

  那里地处山中极阴之地,蛇虫鼠蚁吸收天地灵气,剧毒无比。不要说人,就连猛兽误入,都会在顷刻之间被百虫噬尽血肉,须臾之间化作白骨。

  

  因此即便百余年来无人看管,也无人擅闯。

  

  她像往常一样开始脱掉身上衣饰,蜀中天气,潮热无比,百兽蠢蠢欲动,其中一条泛青小蛇等不及她脱下最后一件纱衣,便跃上去咬住她纤细的锁骨,贪婪地开始吮吸。

  

  “啊,嗯——”虽然早已习惯这种痛楚,但还是经不住这突如其来的一击。

  

  其他的虫兽也受到鼓励,一并冲上去隔着轻纱咬开她的肌肤。除了头和脸,身体其他部位瞬间爬满毒蛇、蜘蛛、蟾蜍、蜥蜴、蜈蚣,以及其他不知名的虫兽。形状极为可怖,腥味冲天,犹如炼狱。

  

  强忍着腐心蚀骨的痛楚,以及翻江倒海的呕吐感,她缓缓地闭上双眼,暗自鼓励自己,再一下下就结束了,就再忍一忍吧。

  

  就在这时,耳边传来刷刷两声,她惊骇地张开双眼,只见两条已经有她小臂粗细的青蛇被砍成四段,血流如注,痛苦地扭动着残躯。

  

  是雪刃!

  

  目光触及到那把剑,不由得全身一颤。她年纪虽小,却也识得这天下第一神兵。

  

  “嘻嘻,太好了,你还活着!”一个清脆的声音兀自响起,她才注意到雪刃的主人,竟是一名与自己年纪相当的少年。

  

  “你是谁,竟敢擅闯沐夜宫禁地?”她警惕地打量着他,这虫兽聚集之处,他不仅毫发无伤,就连一身白衣都纤尘未染。

  

  “我想来就来了,”少年清朗一笑,转而又皱眉,“先别管这个,我救了你再说。”说完,他拔剑,雪刃快如闪电,又斩断一只黑蜘蛛的八条腿。

  

  “住手!谁要你救啊!”这些虫兽都是多年来吸食她鲜血养成的,却无辜丧命在这来历不明的小子手上,她痛惜地道,“若你再多管闲事,动它们一根汗毛,我便叫你生不如死!”

  

  他撇撇嘴,站在一边,用雪刃刮开一处净地,兀自坐下,一副袖手旁观的样子。

  

  她闭上眼,不理会他。专心地等到它们吃饱,百虫如潮水一般退散,她方才想起身上只剩一件透明轻纱。少年却在这个时候走过来,盯着她锁骨上方那两枚血红的牙印,情不自禁地伸手去摸:“疼吗?”

  

  她本能地回应一个巴掌,然后趁他尚未回神之际,飞快地披起地上的紫金雪裘,每次被百虫咬噬,都会全身发冷,犹如置身冰窖。哆哆嗦嗦地走到他面前,报复似的朝他的手臂咬下去,疼得他嘶地一叫,方才松口。她仰起脸俏皮地看着他,说:“你不是问我疼不疼吗?这不就回答你了?”

  

  他捂着手臂,委屈地看她一眼,气愤却又不好发作的样子,表情生动无比。此后很长一段时间,她脑海中都会浮现出这样一幅画面,少年染一身月色迷离,披一袭白衣胜雪,一脸哭笑不得的样子。

  

  月华隐去,乌云齐聚,她才匆匆告别:“我叫夜盛开,以后这种地方你不要再来了。”

  

  “可是我还没告诉你我是谁。”

  

  她回眸粲然一笑,不作言语。

  

  她当然知道他是谁,全天下能够把雪刃当玩具的只有它主人离恨天唯一的儿子,离姜澜。


02

  离恨天是中原数一数二的赏金猎人,靠天下第一神兵雪刃刀斩获妖怪无数而扬名天下。随后听说是娶了一位美娇娘,从此退出江湖。

  

  即使她身处云疆也听过江湖上那些传奇,回到沐夜宫,她对着镜子看见锁骨上的伤口,想起他指尖的温度,莫名有一股暖流从心头流过。

  

  虽然是沐夜宫的二宫主,可是在沐夜宫她存在唯一的价值,不过是每年一次去祭坛喂食那些令人作呕的虫兽,剩余的时间她都孤独地待在沐夜宫深处的流岚水榭。

  

  平日里做得最多的事情除了焚香,就是调制各种香膏,然后对着镜子一点点往脸上抹,以驱散那些虫兽,免得爬到脸上。

  

  偌大的宫中,她像一只被囚禁的鸟,只有一个人偶尔来看她,也只有那个人敢来。

  

  玉色垂帘被轻轻掀开,一个衣着华贵的女子走到她身后,抬起手抚过她精致的脸庞。此人便是沐夜宫宫主,传说中女霸主夜明华,亦是她的亲阿姐。

  

  夜明华触摸到她冰凉的脸:“妹妹你冷吗?”她看一眼镜子里那张因紧张而略显苍白的美人面,“你是在怕我?”

  

  沐夜宫,乃至整个云疆大概没有几个人是不怕她的。

  

  自十年前即位以来,以铁腕平内乱,。野心勃勃,金戈铁蹄踏遍云疆;心狠手辣,把自己亲生妹妹的纯血用以喂食百毒虫兽,用以练就幻术征战江湖。

  

  她永远都不能忘记,五岁那一年,无论她怎样哀求,阿姐还是生生掰开她的手指,面无表情地将她推下祭坛,眼睁睁地看着她受百虫所咬痛不欲生,也无动于衷。

  

  从那以后,她的生命里就再没有挣扎与反抗。她的人生,就这样清清楚楚地摆在她面前。不过是重复着身体上难以言喻的疼痛,以及看不见尽头的囚禁而已。

  

  她不知道离姜澜是如何仅凭一把雪刃剑就轻易闯入沐夜宫禁地的,瞒着姐姐,心存侥幸,总以为还能遇见他。然而,之后都没有了。

  

  在几乎绝望的希冀与等待中,她不可抑制地想假如当初让他带自己走会怎样。

  

  然而,夜明华频频探视提醒她,身为沐夜宫二宫主不可逆转的使命。

  

  “盛开,你越来越像一株盛开的花朵,如此绝色,无人欣赏,岂不是要辜负?”夜明华顿了顿,移开手指时明显感觉到她松了一口气,不由得一笑,“三日后,你和我一起出席夜宴。”

  

  “是。”

  

  她恭顺地答道,心知那晚她不过是作为一件摆设,仅供阿姐向四面八方来朝拜的那些臣服之民炫耀的物件罢了。

  

  从出生就已经注定,曼妙夜色下,她只是墙角一株独自盛开,独自凋零的小小花朵。而阿姐才是那一抹璀璨夺目的明珠光华。

  

  只是从遇见离姜澜那天起,她心底就萌生了本不该有的期待,或者是奢望。

  

  如果此生只盛开一次,她希望是在他的眼底。


03

  那夜,阿姐确实给了她一个别开生面的出场。

  

  在四方朝贺的江湖人士面前,在所有宫人们面前,祭坛下那群毒兽不知是从何而来,竟安分地跟在她裙摆后面,像臣服于她的奴仆一样,随着她的步伐向满座宾客走过来。

  

  除了沐夜宫,整个江湖都没有任何一个门派懂得修炼幻术,这也是他们不得不臣服于沐夜宫的原因。如今,亲眼见到如此诡秘的场景,大家自然不寒而栗。

  

  而她,则毫不意外地给所有人都留下了“蛇蝎美人”的印象。

  

  “真是抱歉,”夜明华适时开口,语气柔和地替她解释,“是我平日里太过骄纵这个唯一的妹妹,她不过是贪玩而已,各位不必害怕,它们都很听她的话。”一个眼神递过来,“盛开,还不把这些恶心的玩意儿收起来?”

  

  她咬住唇,面色潮红,内心隐隐起了惊涛,但最终也只是挥挥手,那些“随从们”便乖乖四下散去。

  

  依旧歌舞升平,她望着眼前满目流觞曲水的繁华,只觉得一阵彻骨的寒凉。那些隐隐揣测的目光里,盛满了敬畏、嘲笑,不齿,而更多的还是恐惧。

  

  越发如坐针毡,她终于忍不住起身。顿时满座皆噤若寒蝉,放下酒杯,警惕地看着她。她不觉失笑,阿姐的一番精心安排果然没有白费,她举手投足,轻易就能震慑满堂。

  

  这么做,不过是用她的邪魅妖冶,来反衬出作为沐夜宫宫主的实至名归罢了。

  

  她抬脚踢开面前挡路的案台,却不料裙摆被钩住,整个人直挺挺地向前方倒下去。可笑的是,面前那两名中原门派领主,竟像躲避瘟疫一般闪躲开去。眼看她的额头就要撞向桌角,腰却被人一抬,借着这份力,她整个人便跌入一个柔软的怀抱。

  

  那张芝兰玉树般的面孔再度映入眼帘时,她才仿佛明白,之前所有的悲痛与苦楚,日复一日的漫无边际的希冀与等待,只是为了在清冷月光下与他重逢。

  

  “二宫主当心。”

  

  熟悉的声音轻易就使时光回溯到初时相遇,她怔怔地看着他的眼睛,仿佛再三确认,直至掌心传来温度,她才敢相信。

  

  泪水浮至眼眶,直到走到内堂才敢盈盈坠下。


04

  从五岁那年起,她就开始忍受身体上的疼痛感,却在听见他说“原来你也在这里”时,第一次有了心疼的感觉。

  

  夜宴后第二天清晨,她就赤脚跪在夜明华寝殿外的大理石阶上。

  

  侍女进去通传之后,夜明华不顾仪容就冲出来一把掐住她:“你已经很久没有开口求过我,有什么话先站起来再说。”

  

  她顺手握住夜明华的手,十七年来积攒的勇气终于在一朝得以爆发:“如今阿姐已经坐拥整个云疆,妹妹无用,也已经替姐姐尽了十几年的微薄之力。如今,我只希望姐姐成全,放我自由。

  

  “从此,沐夜宫再无二宫主,只有您。”

  

  夜明华一愣,没想到一向乖巧温顺的妹妹会说出这样一番话来。

  

  能让一个闺中女子忽然有了这般勇气与决心的,除了初初绽开的情窦还会有什么呢?略一思量,就能轻易猜出:“你求我是为了离姜澜。”

  

  不是询问,而是肯定。夜明华脸上浮现出一丝不可名状的伤感,或者是失望:“谁都可以,除了他。”

  

  “除了他,不会再有任何人。”

  

  夜明华敛眉,用力掐住她那柔若无骨的手臂,冷冷地逼视着她:“你这是在逼我。”

  

  “妹妹不敢,只求姐姐成全。”

  

  磕下去的头正好生生迎上夜明华一脚,就像五岁那年她亲手推她入祭坛一样冷酷无情:“要跪去别的地方跪,别脏了我的寝殿!”

  

  她被踹至殿外,磨破流血的伤口顷刻间痊愈,她便又跪下去,就连她也说不清这样孤注一掷的执着从何而来。

  

  跪了三天,终于体力不支。

  

  醒来时见到夜明华守在她床边,用更加残酷的方式惩罚她的一意孤行。

  

  “盛开,看起来只要有离姜澜这个人在,你就要与阿姐作对是吗?”

  

  忽然一惊,她几乎从床榻上跌落下来。没有人比她更清楚沐夜宫宫主的性格,但还是万万没想到,阿姐会因此起了杀心。

  

  “你好好歇息吧。”说完,夜明华转身出去。

  

  她顾不得高烧不退,连夜去见离姜澜。

  

  那日夜宴之上,夜明华已经宣布离姜澜作为沐夜宫新的分支领主,暂住在南宫熏绿堂。

  

  她像许多年前那样,只穿一件轻纱,赤着脚敲开他的房门。

  

  第一句话是:“那道牙印还在不在?”

  

  离姜澜温和一笑,掀起衣袖给她看。因她喂食毒虫多年,体内百毒运行,留在离姜澜身上的伤口,也沾染毒液,难以复原。

  

  “你可愿意带我走?”逃开这人间炼狱,逃开这长达十七年的禁锢与耻辱。

  

  琉璃色瞳孔的少女满心希冀地看着他,这个当年见到她第一眼就说要救她的男子,还记得被她煽了一巴掌不知所措的模样,在漫长寂寞空虚的时光里,唯有这些记忆里的吉光片羽能温暖无数难以入眠的夜。

  

  然而,他迟疑地问道:“我们可以去哪里?”

  

  她顺着他的目光看去,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无论她走到哪里,脚边都会游动着一些小蛇,或者蝎子蜈蚣之类的,如此,她确实是逃不掉。

  

  除非……

  

  她被自己的念头吓了一跳,然而,离姜澜的手覆上她的额头,目光中溢出隐隐的忧色:“你在发烧。”他不由分说地横抱起她,动作轻柔地将她放置在床榻上,又浸了一方冷帕子敷在她额头上。

  

  伸手握住他的手,温暖得让人无法抑制地泪如泉涌。

  

  缺失了十七年的温情与温柔,一朝重获,那么为了留住这脉脉温情,便是无论做什么都是值得的吧。

  

  那一丝就连她自己都没察觉的阴冷浮上眉梢。


05

  在亲手放下那只血蝎子之前,她一直不能理解,为什么阿姐双手沾染那样多的鲜血,却能够每晚安枕。

  

  直到阿姐的死讯传来,她才发现原来杀一个人是这样容易,而且在惊恐之余,还有丝丝快意。这个当初夺走她所有一切的女人,这个明明与自己流着同样的血液却待自己如此残忍的女人,用十几年的时间统一云疆,却最终死在自己的手里。

  

  又有谁会想到,堂堂沐夜宫宫主会死在自己宫中所饲养的蝎子手里。

  

  群龙不可无首,她在十七岁这一年,从不为外人所知的二宫主,成为沐夜宫第十七任宫主。

  

  夜明华殓葬的第二年,她终于如愿以偿地嫁给了离姜澜。

  

  有整整三年的时间,沐夜宫宫主与云疆第一赏金猎人离恨天的儿子,如今第一神兵雪刃的主人离姜澜的婚礼,都是江湖人士茶余饭后最津津乐道的谈资。

  

  只不过随着时光流逝,由最初的传奇,变成一段貌合神离的笑资。

  

  不过是因为在是否出征中原上产生分歧。自从夜盛开即位之后,沐夜宫实质上的领导者并不是她,而是离姜澜。他掌权之初便大肆招兵买马,筹谋进攻中原正派,以收服整个中原乃至苗疆。

  

  夜盛开知道他不过是为了一己私欲,进攻中原只是为了替母报仇。若不是他在一次梦魇中哭喊着叫出他母亲的名字,她也不会知道当年名满天下的赏金猎人会爱上自己的猎物,手握雪刃的离恨天的妻子竟是一介妖孽。甚至为了她,离恨天与整个武林为敌,最终还是没能保全她,双双殒命。

  

  她能体会到他心底的恨,才会一再纵容。

  

  然而,如今他所做的杀戮已经比阿姐当年还要多。

  

  长久以来都默默容忍的她,终于在最近一次宫宴上公然否决他大举攻入中原的计划。

  

  那晚,他一夜未归。

  

  她独自一人徘徊在流岚水榭,如今她已经不住在这里。不过三年,沧海桑田。不知不觉就走到离流岚水榭最近的寝殿,从前住在这里的是阿姐。除了五岁之前,阿姐正式接管沐夜宫之前的夜晚,她曾因为害怕打雷而赖在阿姐的床上不走之外,就再也没有来过这里。

  

  推门进去,一切陈设都没有改变。

  

  除了书房里的一幅画,画上的女子,竟与自己有几分相似。准确地说,那该是十几岁左右的自己。可是她明明记得,自从五岁那年阿姐亲手把她推下祭坛之后,她就再也没有这样对她笑过。

  

  那么这幅画,是阿姐在心里勾勒,然后绘于纸上的?这个猜想刚一闪过,她就摇头否定,却又忍不住伸手去触碰那栩栩如生的画。

  

  忽然间,一本手札从画背后掉出来。

  

  沐夜宫历代宫主手札,她翻开来,赫然看见自己的名字被剔除在夜氏族谱之外。

  

  她出来时,夜已经很深,还有宫人在寝殿门口撒着什么东西。

  

  细细问下,才知道阿姐一直都有吩咐宫人在寝殿周围撒下透明毒粉以驱百虫的习惯。

  

  骤然间,想起那次她跪在这里,被阿姐踹至殿外的情景。宫人还告诉她,她因高烧而昏迷的三天三夜里,是阿姐衣不解带地守候在身旁。

  

  “阿姐。”她已经忘记有多久没有唤过这个称呼。

  

  她想起阿姐当年亲手推她入祭坛的样子,需要怎样的隐忍与坚强,才能磨练出那般冷若冰霜。


06

  离姜澜不顾宫主夜盛开的反对,执意进攻中原,最终因为后援未按原计划会合而惨败。一身伤痕归来,他指责她故意要置他于死地。

  

  那是三年来他们之间唯一的一次争吵,她很久很久没有觉得那样疲累过。

  

  到最后,她看着眼前这张日益陌生的面孔,无端生出几分悲凉。

  

  “你我之间,难道已经连这一丝信任也没有了吗?”

  

  离姜澜嘴角浮起一抹轻薄的笑容:“信任?你以为我们之间,曾经有过吗?”

  

  她的心骤然冷下去,原来曾经有过的温热之后再化作的凉,竟比从来没拥有过温暖更加寒冷沁骨。

  

  其实早在今日之前,她就有所察觉的。在她问他,为什么要杀那么多无辜的人时,他漫不经心地答,不中用的人本就该死。

  

  “为了你我亲手杀死了阿姐,三年来朝夕相处,你都对我,对你的妻子,连仅有的信任都给不了吗?”

  

  离姜澜深深地看着她,钩起嘴角:“对一个连自己亲姐姐都能下杀手的女人,我能够怎样信任?”言辞冰冷得让人崩溃。

  

  她几乎站不住,像是神情有些恍惚,又像是难得的清醒。

  

  夜盛开终于明白,为什么阿姐说,是任何人都可以,除了他。

  

  成亲那一晚,他对她说,没有什么能够给她的,怕会委屈了她。她只温柔地用手盖住他的唇,从未细想过,离家是如何一朝败落,他又是为何来到云疆,加入沐夜宫。

  

  她犹自猜想,他与她一样,为这一场相爱的宿命奔赴而来,却从未想过,时隔多年的这一场相遇中有几分是所谓的注定,抑或,只是一场精心的安排而已。

  

  是从那本阿姐留下的手札里才知道,自己并非夜氏族人,而是女娲后人。

  

  身为女娲后人,天生就肩负着保护大地苍生的责任。责任越重大,便注定此生越孤独。

  

  夜明华正是明白这一点,才用百虫毒兽吸食女娲纯血的方法,将她身上的灵力封印起来。也宁可杀了百年难得一遇的奇才离姜澜,也要保全她这一生只做个普通女子的幸福。

  

  然而,她还是逃不开这宿命,像离恨天一样爱上一个不应该爱上的人。离姜澜身上流着妖的血液,阿姐一早就知道,可是却无法阻止。

  

  然而,她终究没有泯灭身为大地之母的天职,在面对离姜澜一次又一次杀戮之后,再也无法忍耐。

  

  然而,三年来相濡以沫的温暖美好,都被眼前人眼中彻骨的寒冷震得粉碎。

  

  她听见自己发出一声凄厉的尖叫声,滚烫的眼泪夺眶而出,身体下半部分像火烧一样疼,斗转星移的一瞬间,她绝望地闭上双眼,双腿已然化作巨大的蛇尾,天地变色。

  

  斩妖除魔,保护苍生,一直都是女娲后人与生俱来的使命。

  

  泪落,腾空而起,手掌催动内力,一道巨大的白光不偏不倚地将离姜澜困在其中。

  

  三年梦幻,一夕浮华。

  

  从此云疆再无夜盛开,江湖也再无离姜澜。

  

  沐夜宫换了新的主人,却再也没有人见到过那本宫主手札。所有称之为传奇的人事纷纷,终付了一抹微尘。


07

  只是她到底还没能忍心杀他。反而喂他吃下连心草之后,将他放逐中原,永不能踏足云疆。

  

  隐居在洞府中的这几十年来,她都只能靠心口偶尔的抽痛来感知他的存在。只有心脉还有感应,她就知道他还活在这尘世的某一个角落。即使每次的感应都痛疼难忍,仍觉欣慰。

  

  最后一次凝视他的模样,他已经陷入昏迷。

  

  她从未这样近距离地看过他。光与影将他的轮廓勾勒得更加分明。香灯潋滟,温香袅袅。恍惚里有种岁月菲薄的苍凉感,伸出手,指尖触及他冰凉的面颊。

  

  曾经那张脸那样鲜活地出现在她眼前,洞房花烛那一夜,她害怕被他看见那些触目惊心的伤疤,怎么都不肯宽衣,他的吻就那样灼热而霸道地覆上她的唇,一路旖旎至颈项。

  

  莹白烛光下,拿出他苦苦寻获的药膏,小心翼翼地替她涂抹在每一处伤口上。那时候,他常常笑,他说,盛开,此生有你相陪,三生有幸。

  

  他教她骑马,双双骑在良驹上飞奔于草原。他弹琴,她跳舞。有时候他睡着了,她一个人坐在烛台边,孤寂了这么多年来的流光水榭终于有了满室温暖和欢笑声,那时,她以为余下的人生,便是如这般岁月静好。

  

  然而,她怎么能想到最终会是这样天人永隔的结局。

  

  女娲后人与人妖结合所生之子,从一开始铺陈好的宿命。

  

  注定彼此对立,也注定彼此相依。

  

  最近她心痛发作得越来越严重,是这些年感知得太频繁的缘故,用这种方法感知对方是否安好,事实上是最损伤自身的方式。

  

  尤其是这两年,她越发感觉到苍老如此迅疾。

  

  她摸了摸两鬓披散的白发,洞外的雨声仿佛渐渐小了一些。忽然又一阵疼痛席卷而来,这一次她疼得从贵妃榻上翻滚下来,蛇尾重重地砸在地上,惊醒了靠在一旁不知不觉睡着了的小男孩。

  

  她花了比以往任何一次都更长的时间,才从这从未有过的剧痛中清醒过来。心底忽然就生出不好的预感,感觉到气息越来越弱,抬眼看一眼那长明灯,灯火寥落,只剩下一脉白的几乎看不见的星火了。

  

  她在小男孩的搀扶下躺回榻上:“小孩,你替我做一件事吧。”

  

  小男孩年纪不大却也懂得知恩图报的道理,她让他进来躲雨,他便应承她做一件事来作为报答。只是他没想到这个辨不出是人还是妖的姐姐,竟然要他砍下她的尾巴。

  

  手札中记载,女娲后人死后也将堕入不断的轮回中,每一世都注定了要肩负守护大地苍生并注定悲凉一生。

  

  在死前最后一口气被人斩断象征女娲身份的蛇尾才能摆脱这生生世世的宿命,只不过作为被上苍选中却又拒绝,所要付出的代价是生生世世投胎转世都不能再站立和行走,永远都将是残废之身。

  

  她点了一盏香灯,此香能稍稍减少一些痛楚,以及驱散血腥气。

  

  然后,在长明灯只余下一脉青烟时,她示意小男孩动手。

  

  刀面反射出一道刺眼的光芒,她本能地闭上眼,只感觉到一阵分崩离析的阵痛,顿时剧烈的血腥味充斥着整个洞穴。

  

  “你的刀……”

  

  她怀疑自己看错了,小男孩很快验证了她的猜测:“这叫雪刃,是一位叔叔留给我的。”

  

  以为此生再也不会疼了,听见“雪刃”两个字,身体还是忍不住一颤,她脸色苍白,坚持着最后一口气问:“他呢?”

  

  “七年前我得了奇怪的心病就快死了,是他把自己的心给了我。阿母说,他本来也快死了,却急着把心挖给别人。”小男孩顿了顿,“他还把雪刃留给我,嘱咐我如果有机会来云疆就找一个叫夜盛开的姐姐,替他说一声,对不起。”

  

  对不起——

  

  流年菲薄,一世牵念,最终只余下这令人神伤的三个字。

  

  她听完,想伸出手再摸一摸雪刃,就像当年他温柔地抚摩她身上的伤痕一样。

  

  然而,指尖顿在半空中,最终颓败而落。

  

  离姜澜至死也没有告诉过夜盛开,就是因为初见时她给他的那个伤口,让他中毒没能把雪刃及时送到父亲手上,没有了雪刃的离恨天,不过是普通的高手罢了,根本无法与那些所谓的捉妖道人为敌。也是因此,他父母双双殒命在中原。

  

  如此仇深似海,他知道不该迁怒于她,但也始终无法释怀。

  

  三年夫妻,貌合神离。注定彼此对立,又注定彼此相依。

  

  他知道她一直用连心草感知他的存在,为了让她一直有所感知,便在临死前将自己的心给了那名孩童。他辜负她太多,这是唯一能做的补偿。

  

  他从未说过爱她,可是潦草的一生,最牵念难舍的人,唯她一人而已。

  

  小男孩收起刀,胸口猛地一疼。他始终觉得这个姐姐以前在哪里见过,但就是想不起来。

  

  雨彻底停了,他捡了些干草盖在她的身上便离开了洞穴。

  

  在他离开不久,洞中就起了火,烧了七天七夜,袅袅香气,久久不散。



一阕古风,一曲余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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